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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代周报:你如何看待当下时代话语方式的基本特点?
王晓渔:“草泥马”的横空出世,是话语转型的重要标志。当下时代的话语方式的基本特征是断裂,即不同群体的话语方式截然不同,仿佛来自两个星球。
过去,网民们表达反对的语言,往往跟他们反对对象的语言是一样的。在“草泥马”事件后,生成了一种完整的表达不同意见的话语方式。为什么我又说断裂了呢?如果我们上网的话,我们会发现类似于草泥马的话语已经变成了主流,但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面,我们不停地听到什么“雷人雷语”,在我们看起来,他们为什么说这么奇怪的话,类似于什么“感谢国家,感谢父母”呀,几乎每个月都能大量出现。但是,恰恰是在这些人看起来,“草泥马”才是真正的“雷人雷语”,双方的话语方式完全不同—断裂形成了。
时代周报:你觉得网络是如何改造我们时代的话语方式的?如今众声喧哗,过度碎片化的言说方式,是否容易肢解思想,妨碍我们进入一个更缜密的理性世界?
王晓渔:网络的作用非常巨大。虽然经过白话文运动,但是话语的生产者基本还是由少数人控制,进入网络时代,一种匿名的集体智慧重新成为可能。我们看到的不再是被改造过的“民间文学”,而是原生的“民间语文”。民间语文其实是一直都有的,但是之前民间语文要被我们接受的话,它中间要经过一个筛选程序,因为对于普通民众,即过去所说的“沉默的大多数”来说,没有发声的空间,所以,经过筛选之后,民间语文是否还是它本来原生的,就值得怀疑了。但现在的网民可以直接在网络上发出自己的声音,而不在经过一个筛选过滤程序。
话语不仅因为网络而分层,也因为不同的网站而分层,比如乌有之乡和凯迪网络、强国论坛和天涯社区完全不同,甚至同一种类型的网站也会存在差异,比如新浪微博和推特。我不认为碎片化的形式会肢解思想,当年顾炎武的《日知录》,从形式上看和微博也差不多。如果今天的思想缺乏深度,那是思想者的问题,不是网络的问题。
时代周报:说到民间语文,我们在历史的变迁中看到。在1949年之后,民间语文由于新的体制建构的原因而消失了。后来的改革开放,尤其是网络社会的兴起,它在民间又得到一种重新的发育。它也发出自己的声音,产生自己的语法。
王晓渔:对,完全是这样,前面有三四十年的时间,民间完全被纳入国家的看视之下,没有自己独立的规则,即使它自发生出一些具有“反革命”性质的言论,也要迅速被归顺,因为只有被归顺了才能得到允许。在进入网络时代后,民间话语终于可以跟国家话语处在并立的关系,而不是隶属的关系。
它的价值就在于它有抗争性的作用,但不是说违反统治,这种抗争话语我们以前也经常听到,但是它的话语跟它的反对对象没有区别。现在我们看到的这套话语,可以用来抗争,但是它也可以用来描述日常生活,非政治性的描述文化等其他领域的内容。它的这套话语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了,不像过去一样会随着反对对象的消失而消失。
时代周报:在网络中,你有没有注意到现在精英话语与大众话语的分裂?
王晓渔:我倒觉得不是特别强烈,据我所知,像草泥马事件知识界都是能够认同的。所谓精英,也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,文化精英、政治精英、经济精英完全是不同的指向。
时代周报:我们看到网络话语里面,有这种插科打诨的状况,你怎么看?
王晓渔:在我看来,插科打诨还远远不够,与网络上草泥马的话语相比,过于正襟危坐。我不认为插科打诨就意味着不正经,正经和插科打诨完壬以并存在同一个人身上。其实权力是最怕笑声的,它不怕暴力,因为它掌握了最大的暴力,如果你跟它玩点暴力的话,它根本不担心,但是它怕笑声。如果我们去看“雷人语录”的话,它们在喜剧化的环境里面是很难生存的。
时代周报:我们看到韩寒的影响力也是如日中天,你怎么看待他的话语特点?
王晓渔:反讽。我觉得反讽还不能等同于讽刺,它并不是把问题踢给别人,而是把它视为我们自己身上的,韩寒所批评的很多问题,完全是我们身上都有的问题,不是跟自己无关,只要进行谴责就可以的。反讽的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就是把自己也算在内,把自己也作为反省的一个对象,不是控诉,不是谴责。对民众性格的批评,是把自己也纳入到里面去的。
时代周报: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把自己从所批评的语境中抽离出来,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?
王晓渔:对,他不是一种正义的批评不正义的道德姿态,他批评的问题是我们自身都有的,我们作为读者不是说看到他批评别人,我们就在旁边幸灾乐祸,看了之后一方面你会觉得它有喜剧效果,另一方面你会反窥,觉得悲哀,因为这也是我们自己身上同样有的。
时代周报:像这种状况,是不是反衬出我们社会的一种荒诞化?
王晓渔:对,而且是全民性的。看了韩寒的博客,你首先会觉得有喜剧效果,但是你还会觉得很悲伤,很痛苦,因为这些问题一方面他说得那样详细,但是另一方面这些问题这么多年,几乎没有得到什么改观,你会觉得自己无能为力。如果你是站在正义的一方,谴责非正义的一方,你不会觉得无力,你会有一种道德优势。
时代周报:这种状况是不是它发挥了一种描述现实、顺应现实的功能,而不再去反抗?
王晓渔:完全不是,完全不存在这种问题,如果说它的效果仅仅是让大家哈哈一笑,那可能说是这样,使一个本来错误的事情,包上一件糖衣,但是它的核心还是会让你感受到你需要行动或者说相应的意识,它还是会唤起你的更多的思考,而不是让你终止思考,不是像赵本山、周立波似的,说得不好听一点,像过去的倡优一样的嬉笑怒骂,笑过后就结束了。韩寒不是这样,他首先让你感受到一种无力感,当一个人把问题推到一个极致的时候,你反而会置之死地而后生,当然韩寒没有这么夸张,但是他让你先把问题思考到一个绝境上去,他的所有的问题里头都有核心问题。
时代周报:说到反讽,你怎么看待《韩峰是个好干部》这篇文章?这篇文章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复杂的后果,因为他有这么多的粉丝,这么多读者,这篇文章在理解上会不会起到一个颠倒价值观的效果?
王晓渔:(笑)这是非常典型的反讽性的文章,为什么说是反讽而不是讽刺呢?因为如果说那是讽刺的话,他就表面上说韩峰是好干部,其实他不是好干部,但是我们发现这篇博文写的是他真的是一个好干部,然而我们回过头来一想,怎么可能是一个好干部,因此,让你在是与非之间不是直接地得出一个谴责的结论。我觉得不存在混淆价值观的后果,就像我们平时吃饭说一个贪污十几万的官员是一个清官一样,难道我们就真的认同这个东西吗?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。
时代周报:插科打诨、巧话式的幽默盛行,恰恰是在映衬这个时代的荒诞与悖谬。你所期望的我们时代的话语方式是怎样的?
王晓渔:我希望我们这个时代的话语呈现出多样性,不同的话语可以互相对话,现在已经出现多种话语,但是难以对话,只是断裂。对话的一个基本条件就是,不要认为自己的话语就是垄断真理,如果认为他可以垄断真理,是排他性的话,那就没法对话。断裂的修补也是这样,前提是你不能认为自己是垄断真理的,如果你先默定不用对话,别人就只有尊崇,那就不是对话,而是训话了。必须要放弃训话姿态,转向一种对话思维。
我觉得从趋势来看,话语的演进肯定是往多元化的方向发展,但是到底是继续拉大断裂的裂痕,还是从断裂转向对话,目前还难以判断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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